由于水的关系,我们来到白山,关心水质状态和水源地周边居民的生活样态,这个行动本身就极有意思,我们学着用一种更感性的方式去研究一个村落。
当我们以外来者的姿态粗暴地闯入他们的生活,却有幸受到他们的款待,并从他们口中得到关于乡村个体、家庭和村庄变迁的故事,这种过程当中的体验和感受本身大过刻板的研究结果。我为此深怀感恩,同时也对自己在访调期间看到的某些问题心存困惑与无奈,因此,写下他们的故事和带给一个普通外来者的观感,大概能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反映白山村人民的情况,道出一些隐藏在表象下的故事。
本文记录了我在白山访调期间的三位主要访谈对象,他们恰好在年龄上凑齐老中青三代,恰好都对白山有着谜一样的固守情结,于是选取三位的故事一齐讲述,或能反映出白山村在村民心目中的情感地位,或能展现一些村庄城镇化过程中的微妙变化,也许还有该村作为水源地对人的影响。
愿君阅之,以上。
初见白山村,和十年前曾短住的某个东莞的小村有太多相似之处,一样的少田少人,一样的各家一栋小楼,一样的烂尾握手楼,一样的植被作物,瞬觉时空错乱。我以他者的身份进入田野,尽力去找寻“陌生的熟悉感”。”一、阿婆:坚定了一辈子的奇女子
来白山的那个下午,是见阿桂婆婆的第一面,那时已有领队告知我们这个婆婆很有故事,看婆婆面相,是极容易被记住的那型,我便料想她定是个强势凌厉的女人。
她小小的个子,有点驼背,走起路来步伐却很快,绝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蹒跚。总穿棉绸的碎花布上衣,下着一条黑色的化纤直腿裤,空荡荡的裤管在纤瘦的小腿四周摇晃,斜挎一个小包,或是背背包,皮肤晒得成深小麦色,有老年人特有的褶子和老年斑,却看起来像饰物一样令她发光。她让我想起家乡的奶奶,因此第一眼便有好感生发。
总是在午后近晚时分去她家小坐。婆婆的家在八社旧屋群的最顶上,要沿着古旧的石板路爬坡向上,一路向前直至最后一栋。也是一栋普通的黄泥屋,只是院子很大,那是一群鸡一群鸭和三条狗的窝,还有一大棵柚子树和龙眼树,好多不知名的花草。老屋的优点在于它冬暖夏凉,每次我们走得汗流浃背,总想着去她家坐坐,她都会笑眯眯地邀我们进屋纳凉,把平时不开的风扇打开,从冰箱里拿出黑凉粉招待我们。她总会自豪地指着墙上的一支温度表说:“你们看,老房子里面的温度比外面低好多度呢!”
婆婆招待我们的黑凉粉
婆婆的狗狗很称职:黑色的大笨、棕色的肥仔和米黄的妹妹,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三人刚踏入婆婆家的“领土范围”,家里的三只大狗便一阵狂吠,俨然一副保家卫国的气势。后来我们再去,肥仔终于舔了我的手,还两只前脚搭上了我的手跟我跳舞,这都是婆婆“命令”他做的,妹妹这次也不吼不闹地过来靠在我脚边摇尾。有一次去阿婆家里,发现肥仔叫得蔫蔫的,走近一瞧,右边的眼睛都肿起来了。婆婆走过来拍了拍肥仔的头,轻轻揉了揉他的眼睛说:“谁让你不好好冲凉,还去掏马蜂窝!现在知道痛了吧!”抬头又跟我们说,今天给三只狗在山泉里冲了凉,现在三个家伙都很舒服,除了肥仔还在痛;又说刚卖掉了妹妹的小狗崽,妹妹正在难过。
婆婆和狗狗肥仔
鸡鸭也很乖,不闹不扑腾,但不爱吃饭。阿桂婆婆叉着腰站直了立在院子里责备他们:“你们这些死鸡崽(鸭仔),怎么又不吃饭呀?!”好几次都发现,她会同家里有生命的物种说话,宠溺或责骂,像一个大家长,又像是一个人的舞台剧。
医院买药回来,我拿过来看了看,是高血压和心脏方面的药物,应该是她和老伴胡伯二人的。后来的对话中,婆婆一直抱怨村子里面不通车,医院太远,拿一次药要耗费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在坐车上。老伴身体已经不如她了,很多事情都在靠她去做,医院一趟,这似乎也变成一种旷日持久的习惯。
下地也是婆婆的工作。又一日下午5点左右下田去找阿桂婆婆,她正在整地,准备种菜。她一边忙活着种油麦菜,一边应付着我们几个好奇宝宝的提问。怎么松土、起垒,怎么洒复合肥,种子多少钱,怎么撒下比较均匀,然后还有铺遮阳网,用竹竿和耙压着固定,洒水让种子和土壤接触等等细节。她絮絮叨叨地说,耐心又细致,这是她热爱的土地和田间,似乎不会厌烦。
那天陪婆婆下完田,得到去她家吃晚饭的邀约,开心地同她返家。边跟她聊天边在一旁随时想要帮手,但婆婆手脚太麻利,根本没有给我们留下余地。除了我坚持帮她削丝瓜,她阻止我们的一切帮忙,一个人的忙活,对于她来说,才是一种对自己的褒奖。
胡伯80岁了,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的记分员,据说单肩扛个斤的粮食轻轻松松,现在老人家手臂上都仍有肌肉,只是走路已经颤颤了,讲话也不大利索。阿桂婆婆老是吼他,说他什么都讲不清楚。胡伯也对此习以为常,也许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了。
也许婆婆的雷厉风行来自年轻时代的经历,战乱的年代里出生于马来西亚,后来成为孤儿,带着弟弟回到中国,过过一段风雨飘摇的日子。谈到出生地的故事,婆婆在饭桌上一脸坚定地表白:“我是中国的国籍!我一辈子都是中国人!”加上曾经是生产队长,她做事当然不拖泥带水,大概现在,她都仍然有意识地认为自己能够完全掌控生活中的一切,她爱的小动物们,种田的规矩,做饭的规矩,与爱人相处的模式,包括如何表达对后生的爱……
其实隐隐感到婆婆的关系同周围村民有些许微妙。每次去转老屋,总遇到不同的阿姨婆婆,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即是反复向我们强调:“最顶上的那个女人啊,她家养的狗好凶的!你们不要靠近那里!”语气关切,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不自主地放大,我倒是感觉到一丝的疑虑,为什么每次都说,真的是关心我们的安全么。也许在那个年代,能有带这么大院子的泥瓦房,容易招人嫉恨吧;或者是阿婆性格太强势,令大家对她都有了距离感。
某种程度上说,阿桂婆婆已经无法再离开这里去往别处生活,她的所有身体与心理的记忆都扎根于此,她的所有骄傲和习惯都在这里根深蒂固,毕竟这是一个坚定了一辈子的女人。
二、阿叔:已知天命,仍爱憎分明
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如此有倾诉欲的中年男子。
第一次见面完全是机缘巧合,我们从婆婆的老屋往回走,路上偶遇叶阿叔,队友试探性地同他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一番寒暄之后,他竟然领着我们去他老屋聊了一个多小时。
这是一位勤劳精干、爱憎分明的阿叔,与我父亲相仿的年纪,却一头银丝。最后一次见面,是他邀请我们去他的新家。所谓新房,也只是一栋三楼的砖房,04年时起建,06年才入住,直到现在,房子的外墙也不见贴砖;内墙的颜色很灰暗,我猜就是简单的石灰浆,没有别家的墙漆,地板的瓷砖也是很一般的质地;屋里的灯光很暗,应该就是一般的20w的节能灯泡吧。
那晚他穿一件橙色的短袖衫,浑身没多少肉,干瘦得像年老的鱼鹰,双眼也如同鹰隼一样明亮犀利。晒得红黑的肤色,配上长短刚刚好的全白的发,显得特别精神,我看着他与我们交谈时的神色,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捶胸顿足,情绪表达的酣畅,竟然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帅气。
没怎么读书却有想法,这话形容阿叔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我想是缘于见过大世面,人也聪明肯干。65年出生的他,直到76年才读上小学,没读几年,80年代初村里生产队解散,他也就开始了居无定所的职业生涯。年起做了半年木工,在家具厂帮工,他说很简单,反正有师傅带,看过就知怎么做。接着就转了居民户口,得以去广州工作。在机械厂做了三年的泥水,又在梓元岗帮亲戚卖了三年的小百货,那时路还很烂,在东莞、中山等地拿货。后来做了小工装修,常在银河村马蹄岗一带做事。90年黄埔港招工,于是他也瞄准了这个机遇,后来,这成为了他这大半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一段工作经历。阿叔说,那时还要上理论课,考核实操。主要是做港口运输,也做过地吊的工种,这是一种极考验技术的工作,要吊集装箱,空间感必须很好,技能也务必娴熟。工作辛苦,也是三班倒,那时候家里还有田,从黄埔下班回来还要帮忙做农活。
在他最辉煌的十年,结了婚,与太太生了两个儿子,现在一个工作了,一个还在念书,这样的家庭构成倒看起来不错。
他说起村庄环境的改变,是激动愤怒的,也带有一种游子归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感慨。90年代中期开始的开山采石令他和妻子耿耿于怀,自那时起,流溪河的清流开始变得萎缩和混浊,村子里的第一场泥石流在那时发生。年是重要的一年,那一年后,村里再无水田,水土流失的灾祸还是降临,稻子终于从这个村庄里消失。叶叔的太太回忆说,年他们家的稻子要兄弟三人一起收两个星期才能割完,“不比得从前了”他们说。好巧不巧,那一年他又从黄埔港下岗。年也是让叶叔一家记忆深刻的一年,第二次泥石流也向这个村子袭来,这一次非比寻常。屋子前门被淹20公分,后面有门,淹水痕迹到1.2米左右,门被冲走。说到激动处,夫妇二人领着我们绕屋一周去查看那些至今仍存的痕迹。然后一齐叹气说,环境早就破坏了,源头的水都少了、不干净了,城市里的涌道再怎么治理都是空话。年,上面给村民们开了个账户,据说是有一笔森林保护费(或是农田保护费)入账,最终成为了一张空头支票。
也许对美好旧时光的怀念,是他想要翻修老屋的主因,他喜欢老屋的结构和朝向,喜欢那里的朴质和天然。见面第一次他就拉着我们,把屋内的情况全盘讲述了一遍,天花板什么时候重新做过,房梁的木材质地,排水口几时做的修整,水缸何时打造,如何接的水管等等,他说,这看起来是风水,但其实是因地制宜的科学,言语间的自豪感爬上眉梢。叶叔是家里排行第三的男丁,按说规矩上不该他来管老屋的事儿,但父亲不在了,两个哥哥也对此无兴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过来,并且极其乐意。这也是第一次在老屋附近偶遇他的原因吧,我觉得是这种怀旧之情将我们的话题牵引到了一起,要不他为何要同几个陌生的年轻人讲那么多心里话。
白山村的老屋
说起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些许无奈,是出于不富裕的不自信。这也许解释得通,我曾经也听过这样的说法:农民往往在意的是你有钱没钱,而不是以你的社会地位去衡量你。大约在这个旧式的村子里,这样的认知也仍然普遍吧。现在妻子在村口的私人小工厂做一次性筷子,工资很低,他在白云区做环卫工作,每周上6天,每天早出晚归,辛苦非常。家里的田不再种菜,一是没时间打理,二是收成不好,只好种了黄皮和荔枝,但也因为疏于管理而不怎么结果。但夫妻俩看起来却似乎只能安于现状,在这里等待某个未知的希望。
也许是经历过太多工种的磨砺,叶叔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反而更愿意选择回归乡村,大概是这里的纯粹更多一个等级;或者他真的就是一个骨子扎进了土地的农民,他向我们表明心迹,说农民本来就应该要种地,只有土地才是人民最真的依靠,甚至援引中国人口分布和粮食种植分布的数据证明,广东省不能不种粮了。但当我们问起认为村子里的土地应该如何处理才能让村民满意时,他又说,这需要一个统一的规划和投资,他是愿意乡村被外来者改造的。
所以我说他是矛盾的,物质的匮乏和对旧时光的渴望交杂,对掌权者的不信任和对生态的失望交织。他渴望再次拥有可种菜种粮的田地,却也仍抱有依靠投资转卖土地发财的希望。
三、张生:村子里孤独的年轻人
也许同陌生人保持距离的亲近是他消解寂寞最有效的途径。
即将成为“空心村”的白山,住的大多是妇女与老人,年轻人甚至中青年,都在太和镇或是广州市区,所以张生的留守,令我相当意外,直觉告诉我,他有故事。
他无疑是孤独的,80年代中期生人,不同于该年龄段的其他人,显得有某种程度上的格格不入,他太单独,太个体,太原子化。
停止呼吸的小动物
他始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袖衬衫,面料略厚,因此挺阔,在夏天是极热的,但他说,因为自己要跑业务,习惯了穿,挺怪的。
他极少提到自己的父母和家人,尤其父母。小时候就跟着奶奶长大,长大又出村子去念书,似乎在他的整个成长经历里面都没有父母的出现。童年父母之爱的缺失也许会导致他拼命想要在自己女儿身上去将其作为补偿,所以结婚生子之后,选择回到这里来带孩子。他说太太没有工作,唯一的工作是喂奶,自己则是偶尔帮人跑车拉货赚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养个孩子得花那么多钱,凭他偶尔的出门跑车,真的可以维系吗?我看不到他们小夫妻生活的未来。不过听他的叙述,父辈儿子多,家境应该不错,不知道他的婚礼办得怎么样,说是在篮球场摆的酒席,应该场面还挺大的吧。
他又无疑是乐意同我们接触的,总是把半岁的女儿抱到我们这里来玩,我问他为什么,太太会不会介意,为什么太太不下来跟我们一起玩。他说,就是让女儿从小多见见人,也不怕生,况且我们这里这么多哥哥姐姐帮忙带宝宝,给自己省了力气,多好。至于太太,似乎他提起来有稍稍的尴尬,他说太太是清远人,亲戚都在佛山、顺德,挺远的,在这里没有熟人,所以嫁给自己后就很少出门,又说自己硬拉太太来跟我们玩耍她也不愿意。我说是因为嫂子文静吧,他就急了,告诉我她只有对外人才会如此,在家每天骂一次自己,感觉婚前婚后完全不一样,似乎透露出某种气息。
他也在找机会邀我们一同出去玩,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这里这么无聊,干嘛不出去走走。”所以有一天,我们小分队跟着他的车逃出村去浪了一天。张生那天上午说自己牙齿痛,要到竹料的一间凉茶店去看病,特别有效,问我们要不要一起。我们上车之后来突然说,要不去黄埔古港逛逛吧,他喜欢那里的房子,格局统一,也经常同太太来。一路上同我们一起逛街聊天,看起来很开心,还抢着硬付了所有的账,以一种不容我们推辞的固执姿态。可能他觉得,对新朋友的好,最能让他得到直接的快乐。
于是我们也想要更接近他,但最奇怪的事情是,张生总是闪避,保持距离,从不主动提自己的事情,我们问到,都岔开别的话题。问他为什么留在白山,他只说,这里空气好。他脸上神秘的忧郁从未散去,以放空的眼神回应我们,这是一个不想让我阅读的故事。
四、不是结束的暂停
台风来的前一天,到楼顶看云等雨,稍高的地势上,也许能俯览村庄样貌,可以让思绪从时间的长河里开始前溯。帽峰山流下来的山泉规划了这个多年历史的村落,第一代原住民在这里享用新开辟的宝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老日子,是安详宁静的。一群农民,一片田野,一条路,一片老屋,就是一个村庄。并不考虑交通与市场,资源在哪,人就在哪。
俯瞰村子面貌
村子和人都会变,连河流的走向都发生变化,只有时间照常流逝。修路建房,开山造厂,水土流失,河床降低,土地收成不好,即是有余粮余菜也无法顺利售出,交通成为大问题。当耕地减少到原来的四分之一,水田消失在村庄里的时候,人们开始察觉到世代生存所依的土地不再可靠,生产队解散,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地。大胆的青壮年纷纷外出找工,有聪明一点的知道要先学一门手艺,再不济都能进厂混口饭吃,总比守着贫瘠的土地叹气更好。
村子开始了城镇化,越来越多的人搬去了太和和广州市区,村庄开始塌缩。熟悉的人只少不增,或亡或迁,偶有新面孔出现,也许我们这样的闯入者,或是嫁来之后便不乐意出门的外乡新娘。走村入户,我们看到,人气不旺,发展停滞败落已是白山村不争的事实,但这又仿若是现代中国村庄的完全样张。
吊诡之处在于,无论老年中年青年,总有人固守此地,我有幸遇到的几位,也恰好符合这种奇妙的年龄设定。他们都是拥有独特故事的个人,但谈话间某些观念的重复令我关切,这里的矛盾那么显而易见,所谓看不到希望又渴求着希望,他们处于困局之中,守着村子和故事。
明天我们就要陆续离开,作为某一批闯入者角色的暂停,也许根本对于村庄来讲毫无变化,但记录下的故事将会继续讲下去,随着河流的流向漂走,去到它们想去的地方。
文字:熊润淼
图片:熊润淼
编辑:林程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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